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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记载
  公元一四零一年秋,神圣罗马帝国军队在征伐米兰途中陷落布雷西亚。由于军费紧缺,鲁佩特国王仓促之下撇下军队独自逃生。

 在他身后,无数耳曼士兵成为了米兰公爵的俘虏。

 同年

 米兰,公爵宫

 画师正全神贯注地在墙壁上作画。刚刚兴建的豪华宫邸需要大量壁画,画师带领学徒们站在脚手架上夜不停地工作,已经忙碌了好几个月。他是威尼斯人,在当地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这一次被圣路卡工会里的一些人推荐来到米兰,为米兰公爵工作。

 画师是个很严谨的人,作画的时候总是竭尽全力一丝不苟,为了艺术不顾一切。一片衣褶,一抹阴影,每一笔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决不能出现丝毫错误。他正在画的一幅画名为"圣巴斯蒂安的殉难"。巴斯蒂安是公元三世纪时候的古罗马士兵,因为坚持自己对耶稣基督的信仰而被当时崇信希腊诸神的古罗马国王死,之后被梵蒂冈追封为圣徒。就像当时众多描述"受胎告知"的画作一样,殉教者的主题在文艺复兴时期俯仰皆是,同样是统治者和艺术家们十分喜爱的题材。

 但是画师在这幅画上遇到了麻烦。画作理应表达巴斯蒂安的痛苦,同时展现他对基督的虔诚与献祭——他的表情应该是一种隐忍的圣洁,是一种超越体的、精神层面上的痛苦与挣扎。画师想象得出,但是他画不出来。第三次用刮刀刮掉了整片颜料,画师踉跄着爬下脚手架,在墙角捂着脸坐了下来。他十分懊恼。

 为了画好圣巴斯蒂安,他已经去了很多地方。

 在城内的市集,画师手拿速写簿,密切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个纯洁美丽的少女犹如圣母,而那个脸市侩的铺老板就是背叛者犹大的化身——而巴斯蒂安呢?

 他甚至尝试让自己的学徒在画室里摆出样子。但是掌握体态很容易,关键是巴斯蒂安的表情,他殉难时候的样子,他濒死前眼中那份坚持与哀痛——毕竟谁也装不出来。如果真能有一个古罗马士兵给我做模特——等等!当他这样想着,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从天而降,如同惊雷迅速击中了他的大脑。罗马的…士兵?画师全身战栗,他立即高声下令:

 "快,快去公爵大人的囚牢,给我找个最年轻、身材最完美的耳曼人!"

 画师为自己的主意兴奋不已。他根本等不及侍卫回来,自己直接跑下了地牢。那里囚着不少米兰公爵刚从战场上俘获的耳曼士兵。不同于意大利人常见的深头发和因充足阳光晒就的小麦色皮肤,年轻的战俘们个个金发碧眼、皮肤雪白,对画师而言,他们就好像突然从天上降临人间的一群天使。

 按照画师的意思,狱卒在俘虏中挑选着——这个太瘦弱了,那个又太多肌;这个太高,那个又太矮;这个身材合适了,年纪偏大;那个长像又过于俊美,缺乏男子气概;狱卒已经挑花了眼,但是身后的画师仍然阴沉着脸,一直都没有点头。

 突然,一对碧蓝的眼睛在人群中闪了一下,那种清澈空灵的蓝色,就好像阳光下加尔达湖波光粼粼的水面。

 画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拨开狱卒,自己垫起脚尖朝牢狱里望过去。

 那是一个年轻的士兵,铠甲和武器已经被卸除,全身藏在一些破碎的天鹅绒布片里。他斜倚着墙角,头颅骄傲地高高扬起,蓝色的瞳孔睁得很大,仿佛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他的脸色异常苍白,透明的皮肤散发着一种的微光,似乎在害病,可能还在发着烧。他薄薄的嘴绷得死死的,即使身体衰弱无能为力,但心灵深处却似乎迸发着光和热,它的力量足以使整个骄傲的民族在他的感召下投身到十字架前。

 阿格纳斯·维特斯巴赫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画师在注意他。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牙关紧咬,忍受着身上疾病和伤痕带来的痛楚。他仰着头,金色的阳光透过高墙上简陋的窄窗照在他的脸上。他是美丽的。那种美丽,是悬吊于命运女神十指之间的自我克制,是痛苦之中的风雅,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信仰与坚持。那是一种无可抑制的宗教之美,如同被缚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男孩仿佛被来自天国的圣光所包围,全身闪现着神的光辉。

 几个狱卒顺着画师的目光看过去。他们争先恐后地拨开人群,要把墙角那个茫然失神的男孩拽出来。

 他们费了一些工夫。因为几个俘虏一直挡在面前,威胁似地挥舞着手中的镣铐,怎么也赶不走。有些人眼中出了藏不住的惊恐,他们拼命拦阻着,叫嚣着,不让敌人碰那个男孩。但是画师一声令下,更多的狱卒涌进了这间小小的囚牢,他们用长拦住了戴着镣铐的囚犯,在短暂的锋过后,几个囚犯被打昏,人群后面的阿格纳斯终于被狱卒拖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俘虏们突然停止了喧嚣,无数的眼睛聚焦到男孩身上,聚焦到狱卒和画师身上——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单单把他抓走?难道他们已经知道…?

 然后,非常突然地,战俘们如水般向前涌来,近乎疯狂地从狱卒手中夺回了男孩。就好像一堵由愤怒天使凝聚而成的墙,牢牢阻隔在狱卒与男孩之间。

 战俘们犹如暴一般的反抗怒了狱卒,他们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囚室之外,大批的狱卒在同伴的招呼声中涌了进来。手无寸铁的战俘们眼中闪烁着恐惧与不安,他们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是他们所受的教育和命令告诉他们,即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好他们尊贵的主人。

 大规模的冲突终于爆发了。狱卒们手握大的木重重挥打在俘虏们身上,虚弱的守护者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很快,男孩身边已经没有一个能够保护他的人。他仿佛身处撒旦的弃尸坑,脚下堆了被鲜血污染的洁白天使的尸体。飞溅的鲜血和暴的快着狱卒的神经,他们怪笑着持着木和长一步步近,最终取得了无的胜利。

 在整个过程中阿格纳斯都很沉默。他紧咬嘴一言不发,眼睛仍然茫然地注视天空,甚至根本就没有去看狱卒一眼。当那个得意非凡的威尼斯画师终于把他带走的时候,郁热闷的地牢如同火山发,其它囚室的战俘们突然爆出愤怒的叫喊,有哀号、恸哭,还有如同末日来临一般失去一切所有的绝望。他们从所有栏杆的空隙中争相伸出苍白的手臂,想要把男孩拉回身边。但一切都是徒劳,在他们绝望的嘶喊声中,异族的恶魔将他们守护的金发天使永远地带走了。

 再一次地,男孩封住了自己的耳朵,同时闭上了眼睛。这位年轻的神圣罗马帝国王子,他冷漠坚忍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

 画师手下的学徒们把男孩身上磨破的衣服扯掉,仅仅在间围着布。他们把他绑在树上,忍受晒风吹,并且断绝了一切食物,只喂食一点清水维持他的生命。很快,男孩的身体衰弱下去,的双颊深深凹陷,嘴干裂,皮肤也显现出一种更加病态的苍白。当他的体力达到极限,画师命令学徒们用皮鞭和殴打他。

 男孩一声不吭。开始的时候,他碧蓝色的眼睛里充了血丝,充了仇恨,但是几天之后,他连仇恨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他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分不清眼前的人影,他向往常一样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剧痛!毒蛇一样的长鞭带起了一阵疾风,打在男孩赤膛上。然后又是一下。皮开绽。"睁开眼睛!"他听到一个强硬冷酷的声音,那个把自己从囚牢里提出来的威尼斯画师。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下,秋风吹得全身上下彻骨冰凉。阿格纳斯挣扎着张开双眼,却看到了更加可怕的一幕,他倒情愿自己永远不要睁开眼睛。

 他看到,画师用一把小刀划开自己膛上正在结痂的伤口,鲜血迸出,画师正在用一只杯子收集那些血——他到底要做什么?!

 画师小心翼翼地把浓稠殷红的血滴入由彩矿石、蛋黄和动物胶混合而成的蛋彩颜料中,他以男孩的鲜血作为溶剂调

 夜深了,当画师和学徒们相继离开画室,周围都没有一个人的时候,"阿格纳斯,"一个声音突然在男孩的头脑里响起。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当然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男孩睁开眼睛,但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头顶树叶的沙沙声,惨淡的月光下,清凉的秋风拨着他仍在血的伤口。难道自己在昏之际出现了幻听?

 "阿格纳斯。"那个声音再次出现,这次清晰得如同有人在耳边低语。但是周围并没有人。声音仿佛来自头脑深处,在那里与自己对话。

 "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子,阿格纳斯,可怜的孩子,"那个声音低沉温和,带着某种抚慰的力量。男孩一阵恍惚,仿佛听到了祭坛上的圣音,神正俯身看着自己,他的目光怜爱而温暖。男孩在心中默念耶稣基督的圣名,宽慰的泪水从蓝色的眼睛里出来。

 "我不是他,"带着些许自嘲的笑意,那个声音说,"我只不过是个守苦难的灵魂,就和现在的你一样。"

 男孩有点惊慌,"难道你是个鬼魂?"他在心里问。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么说,"声音轻叹,"毕竟我的生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燃尽了。"

 男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也死了么?"他试探着问。

 "不,没有,暂时还没有。"对方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似乎在笑,又好像在哭。

 "…我是在做梦么?"静默良久,男孩无奈地笑了一下,"一个鬼魂竟然会在这里和我说话。"

 "在梦中可有如此真实的痛觉?"声音问。男孩愣住了,他垂头望向自己被凌得皮开绽的身体,在那一瞬,大脑深处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从那里每一个细胞传来的痛楚,几乎把他的神经撕碎。男孩呻了一声。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人!"心中由痛苦点燃的怒火猛烈地膨燃烧,男孩咬牙,"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人,就是这样…你是他们的阶下囚,他们对你做出任何残忍的事情都不能算作残忍,因为他们有这个权利,"那个声音理解地叹息,"你好好想想,阿格纳斯,从古至今有哪个战俘会被敌人当作人来对待?"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但至少我应该光荣地死在战场上!…现在的我,连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和力量都没有,我甚至不能以死来捍卫神圣罗马帝国的尊严,捍卫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男孩虚弱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脑中闪现的其实并非战场,而是多年前全家人聚在一起欢笑的画面。他清晰记得那时候父亲抚摸着他的头发,对他慈爱微笑的脸孔。可是…阿格纳斯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妄图把这些无谓的画面从大脑中驱逐出去。

 "…你恨他么?"声音幽幽开口,男孩悚然一惊。

 恨么?恨那个不听取任何意见一味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父亲,恨那个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狠心把亲生儿子抛弃在战场上的父亲。

 阿格纳斯咬紧嘴,在心底默念:

 "我这一小队人马相对于整场战役,是父亲所能想到的最小牺牲。因为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王,他就必须…"

 "这只是你的想法,阿格纳斯。你了解自己的父亲。"

 那个声音突然截断了他的话。男孩猛然抬头。

 微风轻轻地吹,远处草丛里传出些微的虫鸣,四下里一片寂静。男孩恍惚,到底这声音是他刚刚用耳朵听到的,还是自己心底一直拒绝相信的真实?

 "贵族的世袭爵位只有长子才可以继承,而你,并不是长子。你没有哥哥们的政治才能,甚至连一个强健的身体都没有。这一切你都清楚。"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说…"声音轻叹,语气中没有怜悯,更没有半点讥讽,"你现在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殿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稀薄的月光洒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不知不觉间,什么地方隐隐传来小鸟的啾鸣,天色慢慢变浅。再过一会儿,东方出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头脑中的那个声音突然消失,周遭一片寂静。男孩眯起眼睛,目视东方一轮薄而出的红,灿亮的金光洒在了他的脸上,清的晨风吹干了他眼角的泪水。

 这一天,画师来到公爵宫的时候带了一柄战场上用的长弓。

 秋日正午的阳光劈头盖脸火辣辣地甩下来,晒得身上的伤口如同裹了辣椒一般疼痛,但是男孩紧紧闭住了嘴。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刺着他的眼睛,身体内少得可怜的水分迅速蒸发,男孩几乎要昏厥过去了。

 但是他看到了画师手中的长弓,看到了那些学徒们脸上奇异诡谲的残忍。终于要开始了么?他看到了那捆未装入箭头的木质箭杆,上面微钝的尖头明晃晃地合成一簇——画作还未完成,他们还不能让他死。男孩的心沉了下去。

 没有装入箭尖的长箭架在了弓上。弓弦拉,刺目的阳光照亮了上面金属的护手。带着破空之声,长箭穿透了金黄的阳光,浅浅刺入了男孩的大腿。那里的肌痉挛起来,稍顷,有细细的血从箭柄穿入的位置慢慢淌落,挂在那里纤细而鲜的一条,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极其醒目。男孩咬住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然后又是一箭,再一箭。

 箭得很慢。每一箭的箭头都是很钝的木质,而且避开了要害。鲜血再一次染红了白皙的肌肤,因冷汗浸透的金发漉漉地贴在脸上,粘上了血。比阳光更加晶亮的血珠绽放在风中,像石榴的子一般明殷红的血珠。

 男孩一声未吭。他很想让自己晕过去,但是下一波更加强烈的阵痛一次又一次残忍地将他从地狱中唤醒。他把自己的嘴咬得鲜血淋漓,指甲都嵌进了里。但是他默默忍受着凌,整个过程中一丝哀嚎都未曾发出。他的身体张开,尽力向后仰,修长的脖子拉出了绝美的弧度。漉的头发如黄金一般,在阳光下闪烁着灿亮的光,他白皙的身体如同月长石一样皎洁无暇。他在心中默念上帝的圣名,蓝色的眼睛里烟雾缭绕,持续着有如殉道者一般的凄美神情,就如同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他长箭的身体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画师满意极了。每一条肌因忍受痛苦的搐,每一条脉管迸破时血的悲鸣,他细细观察男孩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体会对方那种遭受折磨的真实感受。他让学徒接下男孩的鲜血调,他眯起眼睛欣赏自己造就的这个长箭的圣徒。

 连的凌并没有折损这个年轻耳曼战俘的美貌,他的双颊凹陷下去,眼睛里加尔达湖一般碧蓝的光华淡去了,呈现一种脆弱离的灰色调,使得他看起来更像一尊了无生气的大理石雕塑。他的身体是一种圣洁的白,蒸发的水汽犹如神祗的圣光包裹着他残破的四肢。男孩的皮肤细滑紧致,每一条肌都生在恰当的地方,不多,也不少;他的比例完美得就像画室里用石膏打出的模子。

 "仁慈的主,求你带我走,带我远离痛苦…飞越米兰城,飞越阿尔卑斯的雪山,飞越莱茵河,让我的灵魂返回故乡…"

 一声淡淡的叹息突然从头脑深处响起,"阿格纳斯,你为何如此愚蠢,"是前夜里的那个声音。

 "…你什么意思?"男孩警觉起来,仿佛某种未知的力量正在心底一点一滴地积聚,慢慢动摇着他从小到大深蒂固的信仰。

 "你已经求了他这么多天,如果他真有你所期望的力量,早应该听到你的祈祷——如果他听到却不来救你,你何必还要继续信奉他?"

 男孩没有说话。在身上的箭矢因为愤怒而微微地晃动着,有更多的血从伤口中下来。

 那个声音叹了口气。"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一个年轻的士兵,也和你现在一样,被无数长箭残忍地入身体。一个基督徒,他们借此迫他放弃对上帝的信念,可是他到死都没有屈服——我很钦佩他。但是,阿格纳斯,我要你好好想想,他是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而死,而你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你闭嘴!"男孩无助地挣扎,他想如以往那样封住自己的耳朵,可那个声音仍然无处不在,仿佛是从头脑深处传来的回声。

 "你是如此美丽,"声音轻柔,在男孩的大脑深处拨着他的神经,像夜风清凉的手指,抚慰男孩身上烧灼的阵痛,"你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子,你尊贵的鲜血没有洒在战场上,却被一个画家拿来调;你虔诚的信念没有为你的臣民做出榜样,却在这里作为别人的影子遭受苦难,你觉得这一切值得么?"

 "…不要再说了。"男孩垂下眼睛,他咬紧了嘴。汗水从头顶滴下来,进未愈的伤口,带来锥心刺骨的疼痛。

 "你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了。听从你的心,阿格纳斯。"声音消失了。

 太阳升起来了,毒辣辣的光再一次洒了公爵宫的院子。男孩气若游丝。他抬起失去焦距的眼睛凝望着天空。刺目的光芒进他的眼睛里,但是他感觉不到疼。

 一夜复一夜,声音在头脑中出现,那个低沉温和的语气带来的是抚慰,是同情,但是声音所说出的话却像一柄利剑,直接贯穿了他的灵魂——

 阿格纳斯,你尊贵的鲜血没有洒在战场上,却被一个画家拿来调;你虔诚的信仰没有为你的臣民做出榜样,却在这里作为别人的影子遭受苦难——

 他是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而死,而你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嘀嗒。

 鲜血洒落到草尖上,弯了叶子,然后啪的一声弹开,血渗入了泥土。入男孩身体的箭柄在微风里颤动,但是他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了。

 "可怜的孩子,"那个声音轻轻地叹息,"看看你所坚持的宗教吧,看看你所坚持的信仰——其实它既不神圣也不纯粹,它从来都只是统治者的手段,仅此而已。"

 "你…住口…"男孩虚弱地垂下头,他已经没有了辩白的力气。

 "你的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阿格纳斯?为了成就那个狠心把你抛弃的父亲?为了维护他那个既不神圣、也没有罗马的所谓帝国的荣耀?还是为了让这幅壁画的主人——你的敌人米兰公爵,成为宣传基督教义的千古圣人?"

 "不,不是!我…"男孩摇着头,透明的蓝眼睛已经被绝望噬,犹如两颗破碎的水晶。他茫然地睁大眼睛瞪视面前看不见的对话者,妄图从黑暗里区分出他的形状。

 "…放下你的坚持吧,阿格纳斯。"声音幽幽轻叹,劝的语调安抚而柔和。

 公爵宫内殿大墙上的壁画"圣巴斯蒂安"已经接近完成。混合鲜血的颜料在阳光下呈现一种奇异的碧光泽,仿佛孔雀尾翎,仿佛妖翅膀上扑落的鳞粉。画中巴斯蒂安仰头凝视天空,水蓝色的眼睛里弥漫着雾气,出一分哀绝的凄美,殉教者的庄严与虔诚和凌下产生的痛苦与隐忍不着痕迹地糅合在一起,用真正的鲜血混合朱砂矿石描绘出的血丝从白皙如雪花石膏的身体上拉出来,如同鸽血石上密布的细纹。

 壁画超乎寻常的出色,画师放下画笔,长长舒了一口气。他退后一步,飘飘然欣赏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伟大杰作,他几乎可以看到公爵大人赞许的目光了。

 画作已经完成,模特便了无用处。画师瞟了一眼院子里垂死的男孩,朝一边的侍卫作了个手势。早已等待在那里的侍卫取过一杆银色的长,准确无误地刺入了男孩的膛。

 心脏破碎的声音。像脆弱的玻璃制品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心中突然凉凉的有水过,是莱茵的河水,是阿尔卑斯消融的雪山。恍惚中,一直绞在自己心底的父亲的影像逐渐淡去,男孩忘记了多年以前那个舒的秋日,忘记了橙子的味道,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疆界与战争。此刻,周遭所有的纷杂已经被头脑深处那个清晰的声音所覆盖:

 "我,阿格纳斯·维特斯巴赫,在此放弃国家、人民、信仰、生命,我放弃一切。"

 那不是先前那个人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男孩低低念诵如下的誓言:

 "以鲜血为盟,以第十二张大阿尔克纳为誓,

 从此年、此、此刻始,我投身于汝之王座;

 遵从汝之意旨,以我身之献祭,

 于那年、那、那刻开启那座沉入海底的翡翠之宫。"

 侍卫把刺入男孩心脏的长拔了出来。男孩张了张嘴想发出一声悲鸣,但是他嘶哑的嗓子已经不能凑成任何可以分辨的音节。男孩的鲜血尽,他死了。画师让学徒们把男孩的尸身用席子卷起来扔进了公爵宫后面的山谷。

 无数的乌鸦飞了下来,黑色的羽覆盖了天地。

 天色暗下来了。画师满意地看着他的画作,然后带领学徒们离开了大殿。院子里空空,所有的工匠都离开了。只有头顶如水月华撒下冷冽而孤寂的银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在墙壁间爬升,照映着四壁高墙,照映着墙壁上的圣巴斯蒂安。

 壁画刚刚画好,颜料混在的泥灰壁上还没有干透。一股奇异诡谲的碧在壁画上动,冷静止的画作便似乎有了生命,每笔线条、每片衣褶都动了起来,仿佛斑驳的水纹,一圈圈地浮漾开去。

 月华如练。

 当光的手指轻轻抚上画像苍白的脸颊,就如同生命之手的碰触,那对碧蓝如加尔达湖水的眼睛突然眨动了一下,男孩微微抿起了微张的瓣——

 圣巴斯蒂安,你是如此美丽。

 公元一四零二年九月三,米兰公爵吉安·加莱阿佐·维斯康提突染恶疾而亡。他一手建立的北意大利联盟分崩离析,国土全部被他合法、以及非法的继承人瓜分殆尽。

 几之后,一具漆黑的棺柩被秘密运出米兰城。车队一反常态地只在夜里赶路,形匆匆地穿过了前米兰公爵的领土维罗那和维琴察,来到了当时意大利半岛上最强大最富有的威尼斯共和国。

 棺柩就在这里消失了。有好事者说车队随后去了佛罗伦萨,也有说去了罗马的——这种说法在之后的几百年中都没有被证实,人们肯定的只有一点——由于米兰公爵莫名其妙地暴病身亡,建筑工匠和画家们失去了主顾,没有人支付报酬,公爵宫的建造工程就此搁浅。

 富丽堂皇的装饰品被盗匪和马匹践踏,精致的雕塑被毁坏,空的大殿成为了牧羊人的歇息地,院子里放养着羊群。

 就连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也未能幸免。似乎被人整片揭下去一样,墙上的灰泥坑坑洼洼,完全无法辨别原先丽的色彩,更看不出有过任何准确的线条。整座建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被惊扰的灰鸽不时呼啦啦地拍打着翅膀,从钟楼破碎的高窗间飞进飞出。

 按:文中所记是文艺复兴时期发生在米兰城的真实故事。只不过那是个普通战俘,不是王子。阿格纳斯(Agnes)一般翻译成"艾格尼丝",历史上是德意志国王鲁佩特的女儿,不是儿子。这位公主很短命,22岁(1401年)刚嫁人就死了——

 四百年后——

 1879年初

 罗马 M.G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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