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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来到威尼斯
  ComingtoVenice

 就在朱佩举行晋升仪式的同时,罗马城南约二百公里,一个穿着黑色兜帽斗篷的年轻女子正行匆匆地穿过那不勒斯火车站。她手中没拿什么行李,看似只是随意经过站台,却在蒸汽火车鸣响汽笛的一瞬间突然改变主意,跳上了一趟开往罗马的北上列车。

 车门在女子身后紧闭,差一点就夹了她的衣角。列车员在站台上跳着脚大骂,但是火车已经缓缓驶离了站台。

 女子上车之后,接连换了几节车厢,最后在车尾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仍旧没有摘下兜帽。帽子里透出几绺暗赭的长发,颜色很深,微有些零地打着卷;下面看不到眼睛,但是那张微微撅起的嘴轮廓十分人,下巴尖而小巧,光滑细致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淡淡的橄榄光泽。

 车厢里很空,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旅客靠着墙昏睡。到达罗马之后,时间已经是深夜,蒸汽火车发出一声响笛,冒着白烟呼哧呼哧地停在了站台上。稍顷,躁动的引擎声停止了,一切全部安静下来。

 女子没有下车,透过被烟灰熏得昏黄的玻璃窗紧紧盯着外面的站台,不停地看着时间。过了一会儿,头顶的站牌啪啪地开始翻页,字母跳动,从"罗马"赫然换到了"威尼斯"。

 这趟开往威尼斯的夜班火车在罗马站台停了很久。一些来自那不勒斯的旅客依次下了车,拖着笨重的行李经过死气沉沉的站台,然后消失。午夜的站台再次空旷,零零散散的几个旅客上车之后,检票员也没有动弹,斜靠在车厢里歪戴着帽子,似乎已经睡得了。

 一个面貌平庸的男人就夹在这些人中间上了车,他的动作看上去像个青年人,但是脸上已经出现了皱纹,当他把手伸出来的时候,却又有一双焦黄发皱的老年人的手。这个人来到刚刚的女子面前,停了一会儿。车厢顶灯的光芒洒在他头顶上,他的头发呈现一种病态的灰白色。男人穿着土黄发旧的呢子大衣,边缘都已经线磨损了,但是很整洁,他的胡子也刮得很干净。

 车厢里的乘客睡得东倒西歪,有几个人勉强睁开眼睛瞟了一眼,随后低沉地骂了一句什么,转过头继续他们的睡眠。没有什么人看到了乘客的脸,就算看到了,他们也会立刻把他忘却。来人长了一张没有丝毫特色的平凡无奇的脸孔,神态略显呆滞,只有两只玻璃一样的眼珠清澈凌厉,直直盯在面前女子的脸上。

 但是女子起身亲热地拥抱了来人,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对站台上随处可见的送别亲属。他们互相用耳语交谈,声音细不可辨。之后来人搂着女子的肩膀走到了车厢门口,关上了门。身后的车顶灯黑了下去,所有的乘客都睡了。黑暗中,一个一直靠在窗边睡的戴三角帽的男孩,忽然睁开了眼睛。

 "你确定…人在威尼斯?"面貌平庸的男人皱了眉,死死盯着面前女子的脸。

 "那不勒斯的囚犯没有公开招供,但是我有我的办法。"女子仰起头轻轻一笑,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很年轻,有一对细长的榛子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表情十分妩媚。

 "…也好。"男人突然放松了一直绷紧的神经,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字条在对方手中,"到那边之后联系这个人,他会给你提供所有必要的协助。"

 女子瞟了一眼纸上的那个名字,她的眉毛跳了一下。

 "不用怀疑,他是我们的人。"男人肯定地紧紧按住对方的手,把手掌之中的那张字条捂得热了。

 "莱娜,你应该知道,现今威尼斯的主人是谁。不要让国王失望,"男人加了一句,眼中迸的光芒刺痛了面前女子微带质疑的脸,然后很快的,他又恢复了一张平板乏味的面孔。

 "祝你好运,我的小白鸽。"男人最后拥抱了一下女孩,然后走下火车。

 莱娜摸黑独自走入车厢。

 蒸汽火车刚刚打响了汽笛,准备重新迈着沉重的步伐在黑夜里北上。几个懒散的乘客调整了睡姿继续自己的美梦,车厢顶灯刚才被熄灭了之后,似乎已经耗尽了生命,再也亮不起来,只在那里苟延残着发出嘶嘶的声响,间或一明一灭地闪烁。

 莱娜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去。

 斜对面,一个刚才没有见过的男人正往货架上放着自己的行李。他个子很高,似乎比一般的人都要高大,长着一头意大利人常见的浓密黑色卷发。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长皮风衣几乎拖地,更衬托出他身材的伟岸。当他放好行李转过脸来的时候,莱娜惊讶地发现来人其实非常年轻。但是他脸上却完全没有青年人的稚与放纵,反而一直保持着警醒和献祭般的自我克制。而且,莱娜敏锐地觉察到,就算在他转身放行李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也从没离开过窗边一个毫不起眼的戴三角帽的男孩。

 觉察到莱娜的目光,男子稍有些尴尬地收回了视线,在两人四目相接的一刹那,男子微微张了口,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他低垂眼帘,像一尊塑像那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下去,眉头微皱,似乎有无限心事。

 火车开动了。

 穿过凌晨灰蒙蒙的寒雾,老旧的蒸汽火车颤巍巍地行进翁布里亚的山野。莱娜眯起眼睛,透过面前蒙尘的玻璃窗,凝视着外面看不见的风景。尽管不时有一股股不知从哪里吹进来的冷风,玻璃上还是覆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呵气,把车厢内的乘客都拢得模糊了起来。

 外面是漆黑的夜。

 莱娜出生的那一年,撒丁王国还在这片土地上与奥地利作战。她一出生就成了孤儿,被撒丁的军队带去了佛罗伦萨,然后是罗马。莱娜就在那里长大。她没有和战争中遗留下来的其他孤儿们一样被送去专门为他们开办的学校或者教会,这个威尼斯女孩体内淌着亚德里亚的水质,人们给了她"莱娜"这个美丽的名字。她是昔日繁华似锦的莱尼西玛共和国的女儿,她是威尼斯的女儿。

 莱娜十二岁的时候,年轻的意大利借普法战争之利收复了罗马。她和另外几个特别甄选出来的孩子一起被秘密送往宫廷。在那里,他们以超强的负荷完成了学业和一切必需的特殊技能,而后,他们被分派往世界各地。意大利政权新设立的情报部门需要大批人才,莱娜只是他们之中微乎其微的一个。

 诺威·巴斯托尼。莱娜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名字。那个写在她的同僚刚刚递给她的字条上的名字。她在威尼斯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

 威尼斯,一个如幻境一般存在的地域和岛屿,莱娜从未踏足的故土。

 法国大革命之后,拿破仑的舰队开进大运河,曾经繁华一时的威尼斯共和国解体了。拿破仑随后把威尼斯割给奥地利。那是威尼斯历史上最黑暗的一段时期,战争不断,威尼斯人背负着亡国的命运苟延残存。

 1861年意大利王国成立,推举撒丁王国的维克多o埃马努埃莱为第一届意大利国王。五年之后普奥战争爆发,意大利加入普鲁士一方对奥作战。最后由于奥地利被普鲁土战败,根据维也纳条约,威尼斯归还意大利,结束了主权沦丧的日子。

 诺威·巴斯托尼是威尼斯现任市长阿里基里的秘书,由罗马王廷直接指派,在间接中管理着威尼斯主岛和整个威尼托地区。

 莱娜心忖,这个身居高位的幕后实权者——自己真的能够信任他么?

 三个月之前,当政不一年的第二任意大利国王翁贝托遇刺。虽然国王侥幸险,但这起惊天动地的暗杀事件已经在整个亚平宁半岛掀起了轩然大波。新政权刚刚成立,时局动,战火不断,被推选出来当政的萨伏依王朝一脉是凝结新意大利的核心。根据莱娜几次出行南部的调查,翁贝托国王在巡视那不勒斯途中遇刺,但是暗杀者却来自北方的威尼斯。

 能够在当地拥有如此威望、势力与财富,并且拥有私人武装力量的家族并不太多。但他们此举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与他们自身又有何好处?莱娜蹙起了尖尖的眉。此次行程本在意料之外,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重新考虑和部署。

 火车驶过费拉拉的时候天色已近发亮。老旧的蒸汽火车在铁轨上一节节地拖沓,汽笛发出像断了气一般濒临死亡的尖叫,惊醒了睡中的旅客。

 再往前,过了波河就是威尼托大省。莱娜轻轻地舒了口气。从打开的车厢门那边送来一团团因水汽而大的烟灰,雾还没有散,车窗外一片白蒙蒙的,风中带着一股润的味道。

 威尼斯,就要到了。

 列车的终点站是梅斯特尔,威尼托省最靠近亚德里亚海的那片陆地。那个时候的威尼斯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有铁路桥把主岛和陆地连接,所有去往威尼斯的旅客都是乘船。但是,像威尼斯这种地方,人们总会感觉所有从陆路搭火车去威尼斯就好比从后门跨入宫殿似的,只有像古人一样虔诚地花时间乘船穿过大海,看着威尼斯的海岸线如同召唤一般从视线所及之处慢慢浮出,才能窥见这个城市难以想象的瑰丽全貌。

 蒸汽火车出了最后一声汽笛,最终如释重负地瘫倒在梅斯特尔狭长的站台前。雪白的雾气里,车厢门猛地拉开,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被一股脑从车厢里吐出来,然后争先恐后地去港口乘搭渡轮。

 没有任何船员上前检票——这似乎是威尼斯一向旅客的方式。任何人第一次前来都是免费的,而之后要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各种各样的船,费用则高得惊人,似乎要把这第一次搭乘的亏损加倍补赚回来。

 走上舷梯,莱娜站在洗过尚未干透的甲板上,眺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海岸线。隐约可以看到一些教堂的圆顶,还有高耸的钟楼。但是在还未完全退却的晨雾中看不真切。

 从罗马上车的那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紧跟在莱娜身后上了船。当莱娜转过头看他的时候,对方的眼睛如往常一般不自然地滑开了视线。莱娜皱了下眉,眼角的余光却忽然觉察到,在自己身后不足一米的某个角落里,委缩着同一车厢里那个戴三角帽的男孩。

 男孩十分瘦小,一顶边缘破损的泛着油光的脏帽子把他整个脸都遮住了,看不到相貌。他的帽沿上着两黑色的短羽。男孩似乎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双手在兜里,如在车厢上一般靠在船舷上假寐。莱娜转头又看了一眼黑衣男子,对方已经避开了视线,但仍是不离不弃地跟在自己身后。

 莱娜在心底冷笑了一下。但是她仍然心存疑惑,因为男子的跟踪行为实在过于明显,这不是一个受过训练的间谍所应该有的表现。

 同一车厢里的三个人,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一路来到了威尼斯。

 引擎停止了。岸边停靠的无数贡多拉凤尾船如同刚刚涌下火车的乘客那样争先恐后地划过来,上岸的舷梯也已经搭好了。

 乘客们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人们迫不及待地拎着大包小包走下狭窄的舷梯,也不管是否撞到了其他人。抱怨、咒骂,还有刚刚被唤醒的孩子的哭声和年轻人兴奋的高声谈笑汇聚在甲板上,一时间码头一片混乱。

 就在这一片混乱与喧嚣声中,莱娜扶住绳梯走下甲板,有人突然从身侧撞了她一下。她一脚踩空,好不容易才稳住平衡,刚刚转过身,另一个黑影突然从身后一跃而过,吓了她一跳。

 "抱歉。"一个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从模糊的晨雾里送过来,高大的身影随即消失。

 近在咫尺的背后,一声意料之内的惊呼这才悠悠响起。

 "抓贼啊,贼——!"

 莱娜神色一凛,本能的反应让她立即望向人群中的某个地方,果然,那个毫不起眼的戴帽子男孩消失了。

 甲板和码头上布了乘客和等待的贡多拉船夫,望过去黑一片,加上白茫茫的晨雾还朦朦胧胧地悬在半空,哪里还看得到小偷的影子。人群里发出同情的喟叹,还夹杂着几声幸灾乐祸的讪笑,很快,声音被船夫与乘客们哄哄的讨价还价掩盖过去,码头上喧闹一往如昔,人们刚刚来崭新的一天,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受害者是一个穿着华丽的女子,绣花锦缎长裙及地,颈子上围着厚厚的羊披肩。她的年纪明显已经不再年轻,但是也说不上苍老,脸上搽了厚厚的粉,神情一片慌乱。她六神无主地呆立原地,嘴哆嗦着,看到莱娜转过身体,女人的眼睛里出了求救的信号。

 莱娜皱了皱眉,她不想多管闲事,但就在她将将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低沉的声音重新从耳后响起。

 "这是您的钱袋,夫人。"

 去而复返的黑衣男子站在那里,脸有些红,气有些,他的手里拿着一只橄榄绿色的织锦钱袋。

 "天啊!"失窃的女人脸上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她一下子扑上来抱住了男子的手。

 "幸好及时抓住了小偷,"对方脸上终于出了和他年龄相符的单纯笑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钱袋递到女人手中。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莱娜。虽然成功追回了钱袋,但是他的样子看起来困惑而不解。似乎在质疑为什么小偷的对象竟然不是莱娜一般。

 天色越来越亮,金色的阳光在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海平面驱散了模糊的晨雾,海面上明亮的波光映得莱娜心头一片清明——

 小偷的目标为什么不是我?莱娜同样在问自己。那个戴帽子的男孩和她乘坐同一节车厢从那不勒斯一路来到威尼斯,而自己之所以会吸引这个神秘黑衣男子的注意,完全是因为对方发现那个男孩对自己意图不轨。

 莱娜抬起脸端详那个男子,不经意却对上了对方的眼睛。

 漆黑,带着一丝困惑和十足的热忱与虔诚。

 男子立即移开了视线。

 "先生,请问您要在威尼斯待多久?"那个穿着华丽的女人突然抓住了黑衣男子的手,"改天…请问我是否有机会对您表达我的谢意?"

 女人眨了眨眼睛,嘴角突然浮上一丝挑逗的微笑,这个暗示任何男人都应该明白。

 但是面前的年轻人只是愣了一下。随后,他礼貌而稍带笨拙地移开了手臂。

 "我…只是路过。不会待很久。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失陪了。"男子匆忙行了一礼,然后立即逃也似地掉头走开。

 即便在仓惶逃开的瞬间,他的眼睛仍然不自觉地瞟过了莱娜。他的嘴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他迈开步子,高大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了码头嘈杂的人群里。

 莱娜微愕。她站在原地,听着身侧的老女人发出惋惜的啧啧叹息,然后突然迈步。身边等待雇船的其他乘客吓了一跳,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女孩已经消失了影踪。

 莱娜的跟踪技巧比黑衣男子好得太多了。清晨的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她保持着一定距离不即不离地跟着目标,在滑的青石板街道上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黑衣男子看上去完全没有发现女孩的存在。他似乎并不太认路,手拿地图,提着一只沉重的行李箱在街道上循着门牌默默走路。十分钟后他放弃了地图,埋着头继续走,只间或抬起眼睛看看太阳辨别方向。

 又过了十分钟。男子走到一个卖匹萨饼的摊子那里和摊主说了什么。

 "刚才那个人对你说了什么?"待男子走后,莱娜停在了同样的地方。她掏出几个小钱到摊主手中。

 "您是说那个修士?他在找圣马丁教堂。"

 修士?莱娜愣住了。而且,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他们在十分钟之前刚刚经过了圣马丁教堂两扇硕大的青铜雕花大门。

 但是男子仍然在朝反方向行走。

 半个小时之后。

 回到原地。圣马丁教堂的大门前,莱娜亲眼看到男子下了身上扣紧的黑色风衣,出了一身纯黑的呢修士袍和项口雪白的罗马领。

 这位高大勇猛、血气方刚的路痴先生,竟然真的是一位修士!

 莱娜失笑。她看着男子走进教堂,就没有再出来。她四下观望,看到左近一家私人旅店,蒙着白色纱帘的玻璃窗里仍然挂着空房的牌子。她当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待一切安顿好之后,莱娜重新回到了圣马丁教堂。没费多大力气就打探出,这位新来的修士名叫朱佩·阿莫特,作为梵蒂冈的使者,为威尼斯十四个教区带来了教皇的手谕。

 "阿莫特执事刚刚去了圣马可广场,"院子里做打扫的修士说,"您要我带个口信给他么?"

 "不用了,谢谢你。"莱娜转过身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莞尔一笑,"你确定他带了地图么?"

 修士一愣,随即理解地笑了起来,"在威尼斯,您是不会需要地图的。"

 "哦?"

 "因为这里从来就没有过一张准确的地图。"修士带点无奈地摊了摊手,"这么说来似乎不太合适,但地图这种东西只是用来哄骗外乡旅客的。我们威尼斯人从来不用地图。"

 "那你们又如何知道这里所有的路?还有这些成百上千的桥?"

 "您是否把桥看作是一种障碍?只是一排从运河这一头爬到另一头的阶梯?威尼斯人可没有把桥看作是障碍。对我们来说,桥是过渡。桥是威尼斯的一环,路也一样。就像海水、汐、波,这里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律动,就好像我们万能的主所传出的脉搏与呼吸一样。当你熟悉了这种律动,也就知道了所有的道路和方向。"修士出了一副莫测高深的笑容,"您要学会倾听这种律动。"

 他对莱娜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埋头清扫着一尘不染的院子,就好像那些刚刚洗刷过的青石地板上有什么东西需要打扫一样。

 莱娜走出教堂大门,几步之外便是一座石拱桥,桥下蜿蜒过的是大运河的支流。

 您要学会倾听这种律动。脑中突然浮现出方才修士的话,莱娜一笑,像是不屑,又似乎自嘲。

 "小姐,雇船么?"倚在桥边眼尖的船夫看到莱娜站在教堂门口发呆,遥遥喊了一句。

 "圣马可广场。"莱娜叹了口气,走向水边。

 船夫扶着莱娜的手臂帮助她登船。威尼斯的贡多拉,这是一种从咏民谣的时代起就一直传下来的稀有交通工具,船身漆成棺木一样的黑色,使人想到灵柩,想到死亡——就好像威尼斯这个古老浮华的城市给人的感觉一样。在船桨划破水面溅溅作声的深夜里,或许会有人在悄悄干着些冒险的勾当。但是现在却是阳光明媚的正午。

 莱娜懒懒地坐在漆得乌黑的扶手椅上——连坐垫都是油亮的黑色皮面,和暖的海风吹拂在她的脸上,四周是绿如翡翠的海面,金色的阳光如同有生命一般,在水面上跳跃不停。

 船夫跳上摇曳的船尾,摇桨,贡多拉一路顺着海风驶向圣马可广场。远处,暂时没有乘客的船夫们还在一起吵吵嚷嚷,声音重含糊不清,做着辨不清含义的手势。但这座水城确是异乎寻常的寂静,似是把他们的声音,加上码头的喧闹,火车的鸣笛,还有汽船的引擎声音收、游离,并且散播到海里去了。

 贡多拉驶入了运河纵横错的水巷中。周围越来越静。除了船桨拍打水面的汩汩声和波击敲船头的重浊声外,什么也听不见。在船身轻微的颠簸中,莱娜感觉尘世的烦嚣渐渐淡去,火车上的那个男孩、甚至那个修士也不再重要了。水面愈加碧绿,就如同水底衬了一块大翡翠似的,在小船优雅地划过石拱桥下时,和暖的阳光在布青苔的拱顶上闪烁出细碎斑驳的水纹。

 "…这是以前吹制玻璃的老厂子,房子空了,人都搬到穆拉诺岛上去了…"船夫用喃喃的调子有一搭无一搭地向莱娜解说,声音低沉含糊,似是已经溶进了波里,化在了石拱桥顶的水纹中,也没有指望乘客听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四周很静。

 连夜奔波,莱娜未曾休息过。她在柔软的坐垫里忽然觉得倦怠,而小船的摇曳,遥远的波涛,还有船夫喃喃的调子都缓缓汇合成了一曲催她入眠的午后摇篮曲。

 在昏昏睡中,耳中突然清晰传来了船夫的解说。

 船夫说,他们刚刚经过了马可·波罗的故居。

 莱娜突然醒了。

 的海风扑面而来。莱娜深深了一口气,她的心也从未如现今这样畅通。每个孔都张开了,每条神经都苏醒过来了。带着咸味的水汽浸润了鼻腔——这就是威尼斯的味道,莱娜故乡的味道。她扭头凝视着那座越来越远的宫邸,似乎不是自己划离它,而是房子自己浮在水面上漂走了似的。因为连年上涨的海水,房子已经废弃不用,一些腐朽的木头残桩漂浮在水道上,等着人来收拾,却始终漂浮在那里,侵蚀风化,长水草和青苔。

 "太贵了,"船夫摇摇头说,"修整这么一桩房子的钱,已经可以在梅斯特尔买下十处房产了。"

 "这就是为什么本岛居民不断向内陆迁移?"莱娜突然开口。

 船夫似乎吓了一跳,他睁大了眼睛凝视女孩,看样子似乎很久都没有人对他的解说发生兴趣了。

 "拿破仑来到这里的时候,毁了一百七十六座教堂,"顿了一下之后,船夫斟酌着字眼,"当然了,这是我爷爷的爷爷告诉我的。还有大约八十座宫殿。他们夺走了我们一万多件绘画和艺术品送到巴黎,丰富所谓的'拿破仑博物馆'馆藏。小姐如果到过巴黎——我是没去过啦,不过像您这样高贵美丽的小姐总有一天会有机会去的——一定会被带到那个所谓的'拿破仑博物馆'参观,据说它今天较为人知的另一个名字是卢浮宫。"

 莱娜轻轻一笑,"我还在罗马的时候就听说,所有的威尼斯人都是艺术家,果不其然。"

 "什么艺术家啦,"船夫咕哝一句,低下头费力地摇桨,恢复了他原本低沉得辨不出音节的语调,"我只是个威尼斯人而已。"

 水面逐渐变宽,贡多拉摇离狭窄的小巷,慢慢来到了开阔的海面。金色的阳光洒在亚德里亚海上,照映着一千年来拍打着威尼斯之石的海花白得耀眼,海鸟在碧绿的海面上飞翔。

 莱娜眯起眼睛,眺望着远处高耸在圣马可广场上的十五世纪钟楼。贡多拉在海风中摇摆着慢慢驶近小广场,左边是华美精致的圣马可图书馆,右边是奇诡壮丽的公爵宫。渐渐地,花岗岩石柱上圣托达罗和翼狮的塑像已经清晰可辨,公爵宫顶端拜占庭风格的白色城垛也在碧蓝色的天空下慢慢闪现了轮廓。

 威尼斯,逝去的莱尼西玛共和国。莱娜轻叹。

 船身猛烈地晃动起来,船夫跳上岸,把麻拧成的绳索栓在岸边的木桩上。莱娜拉了一下头顶的兜帽,付了船钱,对船夫道了谢,走上了岸边木板搭就的栈桥。前面就是小广场。悠扬的鸽哨声响起,头顶上空突然呼啦啦掠过一片鸽群,水一样清澈的阳光洒落灰鸽舒展的翅膀,映出一片淡彩虹颜色的光。

 公元九世纪,威尼斯人把圣马可的遗体据为己有,选择这个软弱的人作为城市的守护神。他们在巴达里奥小运河上筑起了有着拜占庭式圆顶的大教堂来光荣圣马可的遗骸,二百年后,威尼斯人填盖了巴达里奥小运河,以圣马可教堂为基础修建了一座广场——圣马可广场,威尼斯的心脏。这座被拿破仑誉为拥有世界上最美丽回廊的广场由周围十四座翼狮看守,几百年来威尼斯所有的政治权威、宗教象征、文化机构、还有亚德里亚海的美景在这里汇聚,所有的游行、列队、仪式和庆典都在这里举行。

 威尼斯是狂节的同义词。因为没有一个城市,在这个传统节日里能够比威尼斯创作出更多、更好和更长久的花样。它的面具,它的舞蹈,它的游戏,它的肆意妄为——狂节消逝了一切社会阶层差别,穷人与富人相等,平民与贵族一样,连法律也被颠倒了过来。

 圣经上说,魔鬼把耶稣困在旷野,四十天没有任何食物,耶稣仍没有被魔鬼所惑。为了纪念耶稣的荒野食,信徒们把每年复活节前的四十天作为自己斋戒及忏悔的日子,称为四旬斋。在此四十天内人们不能饮酒娱乐,所以在斋期开始前的一周,人们举办宴会和各种舞会,尽情狂,后来这种习惯逐渐演变成一种宗教节日,也就是著名的狂节。威尼斯狂节在每年二月举行,于十天后的"肥美星期二"结束——顾名思义,那天也是狂节的高。然后就是圣灰星期三,以及开始四十天的斋戒。

 在狂节这段时间里,圣马可广场成为了水城最大的舞台,无数高台和架子在正中的空地上被搭建起来,上面挂着戏剧演出的帷幕。自发组织的民间演出遍及广场,引发无数路人围观,声笑语淹没了圣马可大教堂。

 "…你的丈夫是整个威尼斯最幸运的男人,可他却不知道。"

 戏剧演员年轻的声音引发了台下众人的一大片哄笑,莱娜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那是一座搭建得相对正式的舞台,两侧挂着深红色的帷幕。从拉起的背景上面可以直接看到远处砖红色钟楼出青灰色三角的塔尖,上面金色的天使塑像反隐隐西斜的光,散发出耀眼不可视的光芒。在那光芒的映莱娜有些恍惚,但是很快,她把眼睛重又转回到了舞台上。

 "幸运的是他此刻不在威尼斯,卡萨诺瓦先生。"台上的女子穿着十七世纪的长裙,佩戴面具。她念诵台词的语调夸张而陶醉。

 "亲爱的,没有人比我更加爱你。你使我梦想成真。"扮演卡萨诺瓦的男子同样戴着面具,金色的假发散落一边。他身上只穿着白色复古的宽袖蕾丝衬衫和长感年轻的膛,他深情凝视着对面的女子。

 "卡萨诺瓦,告诉我我是你的唯一!"女子扑入对方的怀抱。

 "你是我的唯一,"男子深情地宣誓,然后把头扭开面向观众,"我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台下爆出一阵更强烈的哄笑——威尼斯的卡萨诺瓦,这位十七世纪的意大利著名冒险家,他一生中数不尽的风韵事就像狂节本身一样悠久人,有关他的演出在威尼斯一向大受

 在男子望向台下的时候,莱娜对上了男子的眼睛,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她觉得那只面具后面的右眼对着自己眨了一下。

 这时台上又走上来一个人,似乎是要故意衬托卡萨诺瓦的年轻潇洒,这是个颤巍巍的老人,顶着灰色的假发,戴一只老丑的面具。他拄着拐杖远远地叫,"亲爱的,我回来了!"

 在观众的哄笑声中,"卡萨诺瓦"急忙抓起衣服冲向后台,先前的女子着老人走了上来。

 "送冰的人来过了吗?"老者颤巍巍地问,他抓住自己年轻子的手,一点不虞有它。

 "来过了,"女子娇媚地笑答,然后面向观众,"而且他明天还会来呢!"

 观众哈哈大笑。在一片震耳聋的掌声中,女子摘下面具,拉着后来老者的手鞠躬谢幕,但是之前卡萨诺瓦的扮演者却并没有出来。

 太阳已经落山,一片柔紫的霞光笼罩了圣马可广场。谢幕之后,演出者开始收拾幕布和舞台上的道具。聚集的人群逐渐散去。莱娜刚想迈步,一个人突然从身后叫住了她。

 那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年纪与自己相仿,头金棕色的小卷在他的动作下跳跃着,望向自己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是笑意。

 "请再等片刻,"男孩说。

 面对这个不请自来的搭讪者,莱娜本想一走了之,但是男孩的态度十分友好,他的笑容温和而亲切。所以她不停了下来。"为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男孩神秘地笑了一下。他拉过莱娜坐在回廊前面的石阶上,对面是卷着厚重帷幕的三层拱廊,灰白色的建筑立在宝石蓝的夜空下,愈发显得庄严而圣洁。

 莱娜腹疑惑。她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而对方竟然也连姓名也不问,就这么拉着自己坐在台阶上,如同一位相多年的好友。

 "你…"静坐片刻,莱娜终于忍不住开口,但是男孩把手指放到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他抬起眼看了看天色,然后非常突然地,他把莱娜从石阶上拉了起来。"看!"他说。

 在男孩手指挥出的一瞬间,仿佛魔法一般,面前白色回廊的灯火忽然被点燃。一点点橘黄温暖的亮光,从三面围绕的白色回廊二层开始,一个窗口接一个窗口的亮起。然后是所有三层的窗口。在灰白色精致拱廊的包裹中,橘黄灯火一个接一个闪烁在深蓝紫夜空的背景下,神秘、蛊惑,像一个孕育千年的梦,一个消弭了时空的海市蜃楼,黯淡了天际间所有的星光,把威尼斯过去所有的华美绚烂,莱尼西玛共和国全部的历史、全部的荣耀融化其中。

 "这就是世上最美丽的回廊,"男孩微笑,"无论你是谁,来到威尼斯。"

 "你知道我是…?"莱娜睁大了眼睛,她看不出自己有任何外乡人的特质,更何况她的上一辈原本就是威尼斯人。

 "因为我认识这里所有的人,"男孩嘴边挂起了顽皮的微笑,耳边细小的发卷在微风里摆动,"特别是像您这样的美人,若是有幸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他的话语多少带有调笑的意味,但是说话的语气却诚挚得过分。

 莱娜盯着男孩的眼睛。他的右眼眨了一下。

 "你是…"

 男孩退后一步,夸张地一躬到地,对莱娜行了古老的吻手礼。在愈加深沉的夜暮下,他背负模糊的圣马可钟楼和回廊上点点明媚的灯火,抬起了一张极富魅力的年轻的脸,"在下是威尼斯的卡萨诺瓦,这是卡萨诺瓦的威尼斯。"

 刚才莱娜一直没有注意,现在她终于看到了男孩白色织锦外衣下未曾换下的戏服。面前的搭讪者就是刚刚在舞台上扮演卡萨诺瓦的那个年轻人。

 "我能有幸请小姐喝一杯么?"他期待地望着莱娜的眼睛。

 但是女孩微笑着摇了摇头。

 "咖啡?茶?"男孩的眼睛在对方明显的拒绝中失去了光泽,他的眼皮耷拉下来,出一副可怜的小狗眼神。

 "对不起。"莱娜淡淡一笑。显然对方的邀约她并不感兴趣。

 男孩出极度失望的表情,但是威尼斯男人独有的骄傲让他不肯死心。"那么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不必了,"莱娜赶紧说,然后突然顿了一下,"圣波罗区离这里远么?"

 "不远,就在里亚尔托桥附近。"男孩随口回答。

 "1612号在运河左岸还是右岸?"

 "圣波罗区1612号?你是要去见我们的'影子市长'巴斯托尼先生?"

 莱娜立刻警觉起来,她紧紧盯着男孩。

 "我说过了,威尼斯没有我不认识的人,"男孩开心起来,他再次出了得意的笑容。

 莱娜在暗中舒了口气,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微笑着伸出了手,"莱娜,从罗马来,"她看着对面的男孩,"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威尼斯的卡萨诺瓦先生?"

 "我叫迦科莫。迦科莫·波德林。"男孩微笑着说。 M.g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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