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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曼
  1401年秋

 意大利布雷西亚

 加尔达湖碧蓝色的水波漾,倒映着远处阿尔卑斯山顶皑皑的白雪。透了的橙子沉甸甸地挂墨绿色的枝头,远远望去一片金黄闪烁,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黏的后背上,汗水浸透了早已磨破的天鹅绒衬垫,然后渗过铠甲的隙一点一点滴下来,就好像一条条带毒的蜈蚣,麻难耐,争相啃啮着年轻士兵的心。

 一阵风吹过灰色的云团,模糊了远处白雪覆盖的山顶,同样掩盖起蔚蓝色的湖面。狂风扬起了地面上的沙土,空气污浊不堪,落叶在肮脏的水洼里打着旋儿。

 父亲的军队已经看不到了。

 阿格纳斯眯起眼睛,看着前方四散的烟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是说如果,突然得知父亲被推选为德意志、乃至整个神圣罗马帝国的王,你会怎么想?

 阿格纳斯感觉悲哀。

 他还记得父亲在成为帕拉丁选侯之前,全家人一起在美茵河泛舟的光景。那个时候应该也是像现在这样的秋日,他只有八岁,和母亲还有姐姐们坐在一起,在岸边观看两位兄长和父亲比赛划船。

 全家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笑。一种现在想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拥有的欢笑。

 这个时代在阿格纳斯的记忆里十分短暂。短得就好像是茫茫黑夜里的一丁点儿微光,就好像是夏夜芦苇丛中微弱的萤火,稍瞬即逝。

 他不记得兄长和父亲划船比赛的结果,他只记得在那天夜里,自己因为着凉而发了烧。父亲抛下身边所有的事务,整夜守在他边,亲手剥开他们那天出游采摘的新鲜橙子,一瓣瓣地喂给他吃。

 金黄的、透了的橙子,含在齿间轻轻咬开,那甜蜜的汁水便瞬间浸润了口腔。

 他记得那个秋夜窗外微弱的蝉鸣,树枝被风刮打到木头窗棂上的声音,还有室内温暖的烛火在一明一暗地闪烁。父亲坐在边的身影被烛火投上墙壁,边缘模模糊糊的,那么温柔。

 阿格纳斯闭上了眼睛。

 父亲成为选帝侯之后,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逐渐减少。两个哥哥成为了父亲的左膀右臂,先后进入议会,尽力拉拢德意志南部的支持,同时用尽各种手段排除异。而几个可怜的姐姐,则全部成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年纪轻轻就嫁给了她们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从出嫁那天开始就再未回过家中。

 后来母亲也因病去世了。

 公元一四零零年八月二十一,帕拉丁选侯、维特斯巴赫家族的鲁佩特以票数当选为德意志国王。次年一月,他在科隆加冕。

 这一年,阿格纳斯——鲁佩特最小的儿子,刚二十二岁。和大多数贵族子弟一样,他在严苛的教育下被培养成为一名骑士,进入军营。

 一夜之间,他从一名普通的士官变成神圣罗马帝国尊贵的王子,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不啻为一场梦魇。

 在德意志南部的支持与怂恿下,鲁佩特率耳曼大军远征意大利半岛。他希望凭借自己战胜米兰公国的荣耀——如果可能的话——在周围争取更多的支持者。

 当时米兰公国的统治者是吉安·加莱阿佐·维斯康提。这位穷兵黩武的领主在得到米兰之后,迅速派兵占据了附近的维罗那、维琴察和帕维亚。随后他花了十万弗罗林给自己买到"米兰公爵"的贵族头衔,他的愿望是实现意大利整个北部的统一。那时候的意大利只是一个地理名词,还不是完整统一的国家,各个邦国相互仇视,领土分崩离析。于是米兰公爵的统一大业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普通民众的支持——尽管他们的领主并不买账——米兰公爵势不可挡的铁蹄两次成功踏入博洛尼亚的土地,甚至佛罗伦萨。

 出战前阿格纳斯并不赞同父亲的决定。显而易见,米兰公爵拥有一支作战经验十足的强大雇佣军,而父亲的军队仓促出兵准备未足,这一战双方还未锋胜负已见分晓。但是鲁莽好战的鲁佩特已经被周围不着边际的阿谀奉承冲昏了头脑,就在加冕礼刚刚过后的那年秋天,这位新国王率领一支庞大的耳曼大军,迫不及待地翻越阿尔卑斯山来到了辽阔的伦巴底平原。

 他们没能到达米兰。因为收了大笔金钱的米兰雇佣军早在布雷西亚之前就截住了这支历经长途跋涉后筋疲力尽的耳曼队伍。

 碧蓝色的加尔达湖畔,呐喊声与马蹄扬起漫天的烟尘,白色的巨蟒旗帜在骄下猎猎飞舞。那是属于米兰公爵维斯康提家族的徽记。旗帜上,凶猛的巨蟒正在噬一个小人——头顶眩目的阳光模糊了小人的脸,阿格纳斯一阵眩晕,身子一歪从马上跌了下来。

 目所及处闪过一星温润的金黄,那是一只透了掉落到草地上的橙子。一阵恍惚,阿格纳斯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个清凉舒的秋夜,父亲的影子被晃动的烛火打在对面的墙壁上,亲切而温柔。他挣扎着向前伸出手臂。

 疾风卷起肮脏的烟尘,像绷紧的弓弦,像一把剑,劈开了光,劈散了头顶镶着金边的云团,厚重黏的空气在身侧叠卷。在他的手指将将碰到橙子的那个刹那,一只强硬的黑色马蹄突如其来从天而降,刚巧落在面前那只小小的金黄果实上,发出迅速而滑的"噗"的一响。

 战马长嘶。

 随后,周围所有的喧嚣与人声逐渐淡去- M.g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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